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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家乡是一个风景宜人、物产富饶的小农村,离海很近,翻越几座山便可以呼吸到海洋的气息,童年的记忆中,这是一块繁衍童真与梦的土地。

与许多在大山里的村落不同,由于距离市区只有一小时的车程,所以自小就和父母常回家闲逛。父母住在同一个镇,而这也是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,她叫“白花镇”,位于广东省惠州市惠东县城,傍着大亚湾而兴。依村里边老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,祖辈们是“客家人”的一个分支,分开后便定居以此,祖宗堂上供奉的杨震的神位。父亲在“新坡村”,而母亲在百花市场对面的街区,从家步行大约百米的路便置身闹市之中。

每逢过年,一般都是在父亲家里吃年饭,与爷爷奶奶度过年味最初发酵的那段日子,而后年初二、三便去母亲家里看望外公外婆。年初一那天,父母和爷爷奶奶会用旺草和桔皮煲出一锅“大吉大利”水,用其淋浴后,穿上新衣我就可以与小伙伴们一同玩耍。儿时的脑海中总充斥着烂漫无忌的幻想,看到草丛中的蚱蜢、蜥蜴游走,便想象他们手握宝剑,征服属于他们的王国,为饱受蚂蚁侵袭的蝴蝶打抱不平,因屎壳郎笨拙的动作而捧腹。过年时烟花爆竹接连不断,而我,不管是噼里啪啦的“霹雳鞭”、五彩缤纷的烟花喷泉、拖着悠长尾音的“响尾蛇”冲天炮,还是夜空中炸响的震天雷,不顾烟火溅射与震耳欲聋,捂着耳朵、手舞足蹈硬是穿行其中,与村里的小伙伴们打闹嬉戏,直至精疲力竭。拼尽全力让每一寸回忆的布料都染上年的火红与喧嚣、塞满温馨的暖与喜悦的斑斓,一年的纷繁复杂,在这一刻都回归最初的纯粹。

岁月流逝,童稚渐渐化为冰晶,凝结在我的心中,傻笑的脸庞似乎多了些棱角,眼神里透出些许忧伤的蓝,转而又消逝,悄然用嘴角的微笑掩盖;天马行空的梦幻世界不再是没有线条、色彩颠倒而不符常理的磅礴世界,而呈现的是愈加线条分明、实质存在的世界,分明是现实的投影。

这片愈加明朗的世界里,一座祠堂的身影愈加清晰。它不高不低,门口与一人工池塘相对,人们跨过两道门槛,沿着两方没有水的方形“灵池”边沿走,便进入了大堂。祠堂内采光很好,阳光轻而易举照进露天的大堂,渗过些许缝隙的瓦片,与拂过祖宗神位的灰尘打着招呼。每年大年初一前,不同家都会根据子女回家的时间,安排合适的日子,去祠堂祭拜,每家每户依照先后,从不拥挤,撞见了便热情地打着招呼。祭拜顺着农村的绿荫小道从佛爷开始,一直拜到祖宗,这是按照地位阶位、血缘的亲疏,由低到高、远及近的顺序进行的。肩上挑着担子,箩筐里装着鞭炮、香烛、旺纸、茶酒瓜果、香烟和鸡鸭鱼肉等,不一而足,每次出门前大家相互提醒,掰着手指头清点物资,少了哪样可不行。

之前祭拜,基本上是父母和爷爷奶奶操办,而我就跟在后边淌溪水、拾叶片、踩树枝,听断裂的“咔擦”声哧哧地笑。而待我渐渐懂事,基本上便成了父母的左右手,端茶倒酒、引火点香、悬挂爆竹和挑担,俨然成了半个“专业户”。记忆中,父母很少说话,父亲会在休憩的时候点根烟,笑着看着我,母亲插着腰,站在旁边不时的问一下,“儿子累不累?”。似乎无需多言,每年的这个时候,行走在一条不知道走过多少回的路,就是最好的默契,哪里该停顿、哪里该避开泥泞、哪里该穿越田段,已是轻车熟路。右手边还是熟悉的农田、溪水;侧耳聆听,依旧是熟悉的窃窃私语的风声,连语调和神情都没有变;还是及膝的麦芒草,针尖划过裸露的脚与手臂引起吹拂般挠心的痒;路过一处竹林暗处,不由得提心吊胆,依旧能捕获到蛇隐隐的“嘶嘶”声;田垄上,泥土里,前年留下的脚印,依稀可见。

就这样,年复一年的祭拜,从来没有间断过。父亲是一位很孝敬老人家的人,爷爷奶奶在世时,每周都往家里跑,任凭爷爷奶奶差遣,保姆不行,换,还不行,继续换,直到您满意为止。在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,家里便成了空房子了,父亲和母亲一同商议,请来了砖瓦、水泥工,翻新了老房子,依旧年年开窗通风、打扫卫生,不让灰尘积攒,为的是给父母留下一处温暖的港湾,哪怕是肉身已随土而安,但灵魂也能在风雨飘零、失落忧伤时,找到回家的路,找到安身之地。

在父母移居这片城市的土地上,名字唤作“日子”的精灵们一天天跟着昨日挥手告别,殊不知第二日便已被今日遗弃在身后 。精灵们在城市里舞蹈着,在城市间穿越着,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,忘记了自己要告别昨日踏上时间的列车,音乐声响起,便拉着城市的手跳了一出华丽的华尔兹。在灯光璀璨的街道中迷失了自己,融入城市的背影,籍借着时光的沙,筑起一座座摩天大楼,在地下铁路中施展魔法,倾听着日夜不息的钢铁的敲击声,注视着一个小渔村成长为现代都市。

川流不息的车辆、夜间闪烁的灯火、日渐繁华的CBD商城,韩国拌饭、炸鸡啤酒,铁板上“嘶嘶”作响的烤肉,酒吧里飘出酒气,影城爆米花的“咔擦”声,已不再是城市人的专利,精灵们用热烈的舞步感染着淳朴的乡村人,激起了他们追求更加美好生活的向往。渐渐地,村里的人家少了,大家都往外走,除夕夜时,我和父亲为翻新的老房子打开年灯,环顾四周,一片寂静,曾经闹腾的堂前屋后,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已不复存在,曾经的光亮却已被黑暗吞噬,心中不禁涌起莫名的怅然。

可是,不论平日里村庄里多么冷清,在过年期间,大家总会回来祭祖,每当看到熟悉的面孔,那心中的忧虑便烟消云散。在乡亲们逐渐搬到市里时,祠堂修缮的工作便渐渐开展开来,一纸红纸糊在大堂,毛笔书写的字迹表彰那些为修缮工作宣传和捐款的乡亲们。一期工程过后,祠堂加固、瓷砖重贴,大门也焕然一新,二期又陆续在两边铺上草皮,栽植树木。

不记得是哪一天的清晨,漫步在翻新的祠堂池塘边,碧绿的水映照出我和父亲的身影,父亲很随意地挥挥手,回过身来,猛地挺直腰板,“这就是我们的祠堂,杨家的!”,收尾时自豪的神情,眼神里一瞬间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气力,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么意气风发过,是那种年轻时才有的精气神。

站在祖宗的祠堂面前,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牌匾——“四知堂”,大堂里,神像两边的对联上写着:“经纶盖世推三相,清白传家守四知”。父亲比平时都更爱说话,“唠唠叨叨”谈起了杨家的家风家训,我虽然耳朵听着,但是注意力并没有放在父亲的言辞上。那么多年陪同父母一同祭祖,爷爷奶奶在世时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,言语真是太苍白、太苍白,家风家训岂是三言两语的事?

年饭时,按照辈分高的需要靠墙而坐,年幼需要为长辈夹菜,围桌而坐须要端起碗,收起胳膊,给周边的人留足空间;每至过年,祭拜祖先,对已故的爷爷奶奶烧香,诉说一年的美好的点点滴滴;尽管“人往高处走”,走出了“新坡村”,但还是翻新老房子,并在节时彻夜点灯,为天国的灵魂提供栖身之地;尽管村的旧址已经荒凉,但摆酒召开讨论会时,乡亲们一下子便聚在一块,大家慷慨解囊、共同捐款,一起为修缮祖宗堂贡献一份力量。

父母早已用行动,用无声的语言,让杨氏家风家训的血脉印刻在我的身上,此时的“唠叨”似乎已是多余……我看着父亲“唠叨”的样子,怔了一下,微微一笑,也许父亲还会得意自己的一番说辞怎们让儿子变得成熟、稳重,结果确实如此,但却不是这番说辞的效果,而是过去那么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。

对于牌匾上的“四知堂”和对联,也许是由于父老乡亲们不善于表达的原因,我从来没有遇到像在史书中看到的那样:先生手执戒尺,让后辈们背诵家风家训,或是以家中辩学的方式,传承家族的精神。但是,从他们一言一行中,无不透露出家风家训的内在影响,流淌在我们杨氏家族血液里的做人准则,那种在关键时刻,让整个家族迅速凝聚起来的力量。

我缓缓地念道:

经纶盖世推三相,清白传家守四知。

回去我查阅了相关的资料,“三相”指的是明朝时期的贤相杨士奇、杨溥和杨荣,三人同时以大学士入阁辅政,名闻朝野,故史称“三杨”、“三相”;而“四知”出自东汉杨震的故事。杨震少时好学,明经博览,时被称为“关西孔子”。历任荆州刺史、涿郡太守、司徒、太尉等职。据后汉书中记载,王密想杨震推举他为昌邑的县令,深夜带着黄金十斤来到杨震的府中,以深夜无人知道为由企图贿赂王震,王震义正言辞地拒绝,并说:“天知、神知、我知、子知,何谓无知?”

面对浩瀚的互联网的世界,有什么信息是查不到的呢?空有无边无际的家族故事有什么用呢,不如有一颗传承家风家训的心。

也许在查阅这些资料的时候,我便不再是以前的我,那个沉浸在奇幻世界的我,以虫鱼鸟兽为友的我,这些,在今日便幻化成风,成了回忆,收入宝匣化作珍藏品。此时的我,身上似乎多了一份责任和担当,每当步行在家乡的路上,看到祖宗堂的牌匾和神像,脑子里都会浮现起那副对联,并以此引出的所有杨氏美好的品质,带着我、领着我,走下去,一直走下去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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